在旅程中,不免俗的總是會遇到需要介紹自己的時候。而我在面對這些時候,內心時常很混亂。我該如何描述我自己?尤其是用語言來描述?來自哪裡嗎?有何作為嗎?夢想嗎?但這些都只是符號,這些真實嗎?所以後來我都只簡短的告訴對方可以怎麼稱呼我,其他的就交給接下來相處間的感受;這樣至少我不需要暴力的給予對方理解我的脈絡,甚至有時候我也可能誤解自己。我們在東部的沙發主Hafthor就是一個可以省略這些過程的人。我對他的認知既零散又真實。
我們約在Egilsstaðir的加油站碰面,他會載我們到那晚要暫住的summer house,隔天才前往他的家。當時天色已晚,他開著多處附著泥巴的深灰色皮卡,一見到我們便跳下車,和我們握手並說:「千萬不要用我的車評斷我,上車吧!」一打開車門,他的狗Billie就用噴射口水迎接我,伴隨著車內濃厚的魚腥味,我頓時覺得好熟悉啊!我的腦海中浮現我爸的貨車,和他載我奔馳在公路上的時光。
Hafthor的粗獷與不拘小節在他開車的舉手投足間,一覽無遺。他一邊喝著他最引以為傲的冰島啤酒,一邊和我們介紹他正在抽的新型大麻。車速愈來愈快,他也愈來愈有精神;轉眼間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完全沒有人,甚至連路都看不清楚的地帶。他繼續得意的說著這塊土地讓他興奮的一切,但那些語言最後都只變成聲響,成為我腦海中當時最大的疑問「我該跳車嗎?」的背景音樂。
可能是因為跳車會死的更早,在車外不到零度的荒野中根本活不過今晚,也可能因為車內熟悉的味道給予我莫名的安全感,我們不得不和他一起繼續向前。二十分鐘後,車子終於在一個閘門前停下。Hafthor熟練的把Billie放下車,打開閘門。我以為終於到了,不過根本還沒有,他回到車內開著車繼續上坡。
看著車窗外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問Hafthor
「Billie 之前很常來summer house嗎?」
「沒有,可能一、兩次而已。」
「那這樣你放他下車用跑的,他找得到路嗎?而且外面很暗欸!」
「但願他找得到...」
我想這些對話都比我們問他的頭銜,他的身分,還更能了解這個人。

一到summer house, Hafthor開了一盞燈,便開始忙碌。爬上爬下,走進走出,他無比投入,彷彿我們兩個根本不在場一般。




木屋內非常的冷,我不由自主的靠近爐火,伸出雙手感受它的溫度。Hafthor拿出一本裝滿光碟的簿子,是他在二手皮卡的底座撿到的。說也奇怪,他按下播放鍵並跟著哼唱,裡面的美國鄉村搖滾樂也剛好都是他喜歡的。眼看著火愈燃愈烈,伴隨著木材散發出一股特殊的香氣;那是一股沈靜內斂的味道,和他播放的音樂形成獵奇的對比,很有意思。

那天晚上,我在Hafthor隔壁的房間休息,表面上是說因為在等極光所以遲遲沒有睡意,實際上則是因為隔壁整晚時不時傳出的撞擊聲,讓我不敢闔上雙眼。等到天亮,我見到Hafthor的第一眼,才終於明白昨天的聲響從何而來。他和Billie昨晚打了好幾場的架,以至於Hafthor的左眼周有一圈紫色的瘀血。他一邊講述著這一切,一邊寵溺的磨蹭著Billie的臉。
收拾了一下,我們坐上皮卡,準備前往Hafthor在Seyðisfjörður的家。由於這個小村莊座落在群山之下,因此需要越過這些山脈才能抵達。冰島寒冷的天氣足夠在一晚之內使路面都結冰,幸好Hafthor開著典型的冰島四輪驅動,配上他瘋狂的駕車技術,我們在碎冰中顛簸著衝刺,直奔山頂。




這天陽光普照,一路上,我和Billie一起擠在一個窗戶間,它時不時把頭伸到窗外,冷冽的寒風將它的耳朵吹的四處拍打。或許不只是我,甚至連來回看過無數遍沿途景色的它都仍然深深為此著迷。

直到車子緩緩停下,Hafthor說
“Here guys, go out and enjoy the snow!”
我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片一望無際的雪白之中。



我們一躍而下,好似已經忘記外面的溫度。我一邊用雙腳使勁的踩著雪地,一邊像鄉巴佬一樣的大叫:「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片的雪欸!」可能是因為陽光太燦爛,有某些瞬間我彷彿看見了我從未見過的那種白色。那種沒有任何東西能填上的空白。即使我們來來回回走了又走,腳印幾乎佈滿了四周,我們力所能及的每一個角落;這些痕跡也僅僅是過客,只有雪白在這裡是永恆。
離開山頂,車子沿著緩坡停靠在山谷間一片大草坪中央,Hafthor告訴我們:「我要去把這裡的蘑菇全部摘完,你們在這等一下。」他和Billie下了車,在偌大的草地上四處尋找他最愛的迷幻蘑菇。他一如往常的身手矯健,才過一下就不見蹤影。等待他的時間,我躺在草地中央,沐浴在陽光底下;閉上雙眼,頓時腦袋一片空白。等到Hafthor回來跟我們分享他的收穫,我才醒過來,回到這趟旅程的脈絡裡,回到時間裡面。


在抵達Hafthor的家以後,我才發現了他的另一面。過去的相處中,他如此的瘋狂,如此的粗獷,如此的不拘小節,走進他家卻如同走進與其為之相反的空間;在裡面,他那細膩柔軟的一面不言而喻。晚餐後,我們坐在火堆旁聊天,Hafthor則認真的幫他的夥伴Sara按摩者著手,我隔著燒的炙熱的火堆望向他們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有某些時刻,幾乎是所有人靜默,一起看著星空。不知道為什麼,有幾個瞬間我覺得晚上的星空和白天的雪地、午後的草原好像是同一個念頭。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聽過的一句話:「看著夜空,有人會看到滿天的星斗,也有人會看到虛空;星斗是轉瞬即逝間的剎那,而虛空是永恆。」回想起前段路程中難以割捨的悲傷,在蒼穹之下一切都變得渺小。
「嗯,我會看見我會看見的,不繼續往前走才會真的錯過。」我心想。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