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II: Letting go, gently

回到公路上,我們來自的虛空,沒有辦法安住在裡頭的忐忑仍在,只是這次我對它更加寬容。

今天我們計畫回去Akureyri。又莫名奇妙的搭上了一台車,往回頭路前進。經過那個來時路上曾經雪白的山頂,這時都已消融。看著土地的顏色浮出表層,我才發覺這場夢已經過去了。

因為目的地不同,我們再次的被放下,在Egilsstaðir,這場夢開始的地方。我原本以為會很順利的和往常一樣攔到繼續往Akureyri的車,但在等待的過程中,天色愈來愈暗,天氣也愈來愈差;冰島的風總是能很刺骨的灌進腦門裡。過了4個小時後,我心裡已經大概知道今晚會特別難熬;H試圖開始尋找可以待上一晚的地方,我繼續舉著便車牌,想著繼續等總會有的吧。是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有多麼倔強,明明事實擺在眼前卻不肯相信。硬要說,如果多住在這裡一晚,錢湊一湊也不可能沒有;只是我執著,對於要去的地方的畫面,以及我的信念不想被抹滅罷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我可以感覺到我的身體已經冷的失去知覺。我一直站在原地等著,但我再也感覺不到我。此時沒有我,只剩下一個念頭,一個可能會傷害自己的念頭。就在這個時候有一輛車突然在我們面前停下,裡面的人叫Nikki,他搖下車窗,探出頭來跟我們說:「我已經看到你們站在這裡很久了,我很怕你們是真的攔不到車了!加上外面的天氣,你們是不可能熬過今晚的。你們願意的話,我家就在後面,如果最後真的等不到車就來按我家的門鈴,我可以提供你們一個溫暖的地方待上一晚。」聽到他的話,我好像又可以開始感受到溫度,我深深的感謝他,但這個時候的我好像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份好意。

又過了一陣子,H決定要住在這裡一晚。等到我獨自一個人站在全黑的公路上時,我才真正開始面對我的執著。到不了會如何?信念被瓦解又如何?我現在感覺如何呢?是不是又開始武裝自己的執念,然後搞的自己疲憊不堪?沒錯,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我真的好累好累。到這裡我才決定放棄,於是我走到剛剛那個名叫Nikki的人的住處,按了門鈴。

經過這一晚,我很深的理解到「沒有任何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僅僅是一個能夠待上一晚的地方,在此時此地都顯得多麼得來不易。我慢慢的喝著Nikki泡的茶,煮的晚餐,和他房內舒服的溫度。我很慶幸我的一無所有,才能夠容納這些都只是幸運才能相逢的東西。

隔天一早,我們和Nikki聊著昨晚收留我們的原因,他便開始說起他在冰島當救難隊志工的故事。因為冰島是一個有著極端氣候的島嶼,各地幾乎都有救難組織,根據當地不同的天然災害進行特殊的救難訓練。但有太多時候人的力量是戰勝不了自然的,也有太多時候即使他用盡全力卻終究無能為力。他一邊說著,一邊流淚。他看過很多在他眼前失去生命的人,也被迫放棄過很多挽救不回的生命。他說每一次的嘗試都是一個機會,所以為何不做呢?

我聽完便問他:「那既然冰島是一個很多時候連生活下去都會很困難的地方,是什麼讓你仍然想要留在這裡?」

「人」他說。「正因為我們知道生活中會有很多的困難,人們更靠近,更支持著彼此。」

「那你肯定很喜歡和人連結嘍?」

「是啊,這也是我當沙發主的原因,我喜歡分享,喜歡和人相處。」

「那常常要面對這些人來人往,你不會因此感到悲傷嗎?」

「不會,我歡迎人們來到這裡,是為了享受在一起的時光,而不是為了道別悲傷。」

「比如現在,我們有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語畢,Nikki給了我們一個道別的擁抱。我不會說我再也不會因為道別而悲傷,但我明白那份悲傷裡帶有一份珍惜,一份我珍重這些時光的心意。

接下來我們很順利的搭上了便車,從Egilsstaðir回到Akureyri。

不得不說,在這個時候回到這裡剛剛好,因為我的腳似乎已經快要支撐不了我每天的行走量。回想起來我早該停止這樣使用它,但我花了好多時間才學會理解自己的執著。尤其在這個被自然覆蓋的地域裡,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只能用最徒手的方式去靠近我探索的渴望,所以這個結果是我早知道我必須承擔的代價。上天也很配合的,來了場暴風,我們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家裡休息。

這幾天我們和沙發主Sveinn待在一起,他是一個很喜歡說話的人,總有分享不完的事情。他也會講述事情的所有細節,對話之間通常不會留白,在翻看他的沙發客筆記本時,其中一個留言寫道:「他是一個話永遠講不完的孤獨老人。」其實看到的時候我有點難過,雖然我也是一個常常需要個人空間的人,但在經過這些漂泊的日子以後,我可以理解他的孤獨;尤其聽到他曾感嘆過每一個沙發客離開後留下的虛空感。我自認為不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但我試著經歷他經歷的生活。在這短短的三天裡,我們都覺得在他家的時光像是過年的時候會到某個親戚家,待在那好幾天,吃飽睡飽,忘記時間。一起煮飯,一起聽收音機裡播放的老歌,一起窩在他家廚房的一個小餐桌上吃飯,一起坐在客廳看Sveinn喜歡的搞笑影集,一起泡腳;也會準時在每天晚上10:15收看隔一天的氣象報告,期待著天氣慢慢變好。

離開的那一天,Sveinn 試著用繃帶讓我的鞋子後端增加緩衝空間,並關切的說:「你穿穿看,看有沒有變比較舒服?」我回答:「有有有!」但可能表情露餡了,最後他在家裡翻來找去,拿出一雙他女兒以前的靴子。

「這雙靴子你穿著吧!你還有好多路要走。」

「不用啦,我用繃帶把腳捆起來就好了,靴子你留著。」

「你真的可以拿去穿,如果穿它可以讓你舒服一點我會很高興。」

這次,我試著接受別人的好意;我穿上鞋,臨走前給他一個擁抱。

後來,暴風結束,Akureyri下了初雪。我不確定這是不是Sveinn告訴我的,他最喜歡的那種會輕柔的隨風旋轉而下的雪,但我覺得它很美,看似無力卻能夠與風合而為一。

回Reykjavík的路上,景色一路從雪白變成金黃,直到看見第一天海邊的山峰,我知道我們抵達了。

最後一趟便車上,H說:「我剛剛一度以為我們又要搭不到車了。」

我想了想,後來的每一次等待,我們都只是靜靜的站著,看著很多念頭在這個時候來了又走,就像車流一樣。但它們不再卡住,變成一份執著。

回到阿姆,機場大廳內重逢的家庭正在擁抱彼此,我看著他們,心想我終於到家了。

後記:

深深的感謝H陪我完成這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還記得最後一天,我們走在一條脆弱的結冰小徑上。那天真的好冷,寒風一直灌進我的右腳,一度我痛到眼淚一直掉,甚至快要走不動了。但那時候你一直走在我後面,一直陪伴著我,還有腳上穿著的Sveinn給的鞋子,讓我感覺自己很渺小,你們的愛好大,大到我一步一步慢慢忘了自己,忘了那個痛。後來我轉頭,看到你也在哭,你告訴我你感覺到你爸和你一直在一起。我也相信,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就像每個經過我們的人,經過我們的路把這場夢串連起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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