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阿姆斯特丹的最後一晚,我幾乎沒有睡。在過去的整整一年裡,我幾乎都帶著這些時光不會結束的錯覺,沒有意識到太多的昨天或明天。但當一切都將在這一夜之間結束,我將開始漂泊在未知裡頭的事實愈來愈靠近的時候,我感到手足無措。
天還沒全亮,搭上飛機,我的眼淚在這些日子裡的擁有與失去之間流淌。我不再是一年前剛到,那個患得患失的自己,即使眼前的我依然留戀卻深知應該前行。一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愛丁堡機場,雖然我也不確定怎麼樣才算是有準備好,但我可以說是在沒有什麼把握的情況下把自己放進了這趟旅程裡面。即使拖著疲憊的身驅,我的頭腦仍快速轉動,帶著我轉乘一輛又一輛的巴士前往在Daviot的農場。這一路上,好多曾經告誡過我「你不應該輕易相信一個你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的聲音逐一在我耳邊呢喃著,我愈聽愈覺得害怕。為了繼續前進,我把自己包裹起來,頭靠在玻璃窗上,看著白雲和高原,他們的壯闊顯得這些聲音的渺小。心定下來以後,我在瀏覽器上找了一間還負擔得起的旅館,心想如果等一下有什麼意外,就在那裡待一晚。

到了和農場主Jan約定的巴士站,等了一會,我便看到他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之間尋找著我。我觀察了一下,上前過去叫住他,他才回過神來和我握手,帶我搭上他的小貨車。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直覺他是一個非常直接真實的人,回想起來我並沒有看錯,除了事實,他總是不會多說什麼。
抵達Jan家後,他便開始張羅晚餐。因為一整天的奔波,我的肚子已經餓到幾乎快要失去知覺,晚餐上桌後我也沒有力氣多管那些看似是「混合料理」的食物,我滿足的吃著。飯後,我好奇的問Jan晚餐的食譜,他說他忘了,我便再追問他:「你都不會把過程記錄下來嗎?如果很好吃下次還想吃怎麼辦?」他一臉理所當然地回我說“Well, life is too short to always have the same thing.”
Jan是一個很在乎飲食健康的人,他只攝取他知道來源的食物;因此大多時候,我們都只吃農場裡自己種的蔬果。有一次餐桌上突然出現肉製品,我便問他:「這是從哪裡來的?」他誠實地回答我:「超市垃圾桶。」Jan從小在非洲長大,身邊的動物和土壤可以說是和他最緊密的存在,他知道是什麼孕育了他以及生命的可貴,因此他自然是無法接受生命被無情宰殺後的任意丟棄。老實說,第一次我有點不舒服的把肉嚥下,而後伴隨著噁心的感覺,再到第二次,第三次,我已經漸漸習慣從垃圾桶來的食物。原本只是想說既然來了,就把它當作是一場實驗;直到過了一週,我的身體仍然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消化和排便系統都更順暢。我開始相信垃圾桶裡不只有垃圾,垃圾桶的世界不是我原本所認為的那樣。
某一天,我和Jan說:「帶我一起去垃圾桶好嗎?」他說:「當然可以,但要等天黑,超市關門所有的人都離開以後,我不想被發現。」就這樣,晚上10點鐘,他駕車載我到鎮上一間小超市的後院。果然垃圾桶沒有鎖,他熟能生巧的把垃圾全部都翻出來,我們一人兩袋,把垃圾全部運上小貨車。

回到家,Jan開始教我怎麼一一篩選食物。「這些蛋雖然都過期了,但其實很多都還可以吃,你看他們都浮起來了!」Jan一邊說著,一邊把蛋泡進冷水中。「還有這些肉,空氣沒有灌進包裝裡的我們可以吃,壞掉的我拿去餵鳥。」「牛奶也是,都還沒有壞。」就這樣,我們將近五天的糧食有了著落。

回想起來,第一次進到Jan家的時候,最刺激我感官的是房內堆積物品所伴隨的腐朽味,和牆上掛滿的同一個女人的照片。那股悶濕的氣味和空間裡囤積的壓力,時常讓我覺得渾身不對勁。我有時會責備自己怎麼連這麼一點不舒服都忍受不了,有時會即使反胃還是把東西吞進肚子裡,比如他會重複使用烹煮食物的鍋具好幾天,不讓我清洗。我告訴我自己,再過一陣子我會習慣的,但我發現我ㄧ努力想要習慣,一切就變得更不可能。於是我打算試著理解這些現象的源頭。有一天吃晚餐的時候,我問Jan:「牆上照片裡的女生是誰?」他淡然的說:「我前妻。」我接著問:「你們分開了嗎?」「她18年前腎臟癌去世了。」,他說。我永遠記得當他告訴我他很想念他已逝的前妻時臉上的落寞,那是多麼無力的神情。至此,我總算明白這些屋裡堆積已久的東西是他無法放下的回憶,而他的身體也因為逐漸老化而沒有能力打理。我還沒有經歷過這些,所以我沒有辦法說我完全理解他,更沒有資格期待他放下。我一個局外人或許可以輕輕鬆鬆地跟他說即使他的某個部分已經和他的前妻一起埋葬在過去,但他的生命仍在繼續;但我心裡明白這樣巨大的失去對他來說並不是輕易就能放下的,換作是我也大概需要很長的時間去體驗放不下的過程。
「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一定會讓另一個生命死去。」Jan說他常常和Vegan辯論,他同意他們認為透過不食用動物產品能夠降低對於動物和地球的傷害,但認為能抹滅任何傷害是在背離事實。「我ㄧ洗澡,就會殺死身上的微生物;一走路,就會踩死螞蟻;我不可能不傷害任何生命,只要我還活著。」他說的或許沒有錯,生命和死亡是一體兩面,他們需要彼此的存在才能成立,我們不可能活在沒有死亡的世界。「我不能避免死亡,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如果我沒有辦法自己拿刀去傷害任何一個生命,我也不會要求別人替我拿這把刀。」他的話警惕著我,我們的每個決定,每個投入的行動都在間接的影響整個世界,不要小看自己,也不要試著撇清任何結果與自己無關。
在離開農場的路上,我還是跟Jan說:「雖然過去有很多美好的時光,但未來一定也還有值得你的生命繼續往前進的理由。」Jan聽完,對我說“For you there’s much forward, but for me all I have is the past.”或許沒有誰對誰錯,但我意識到自己當下是擁有多麽大的特權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即使是現在,Jan只有在農場裡被植物、動物圍繞著才會綻放的笑容仍深深印在我心裡,配著他認為內容一點都不重要的廣播節目。他曾說,他聽廣播是為了知道那些廣播沒有說的事實,我想,就和了解一個人,要聽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一樣。這是他教會我,也是我理解他的方式。

Leave a Reply